谁是玛丽·包麦斯特?
庸现
1962年9月,美军建筑师、艺术家乔治 •马库纳斯George Maciunas在威斯巴登博物馆举办长达三周的“最新激浪音乐节”,宣告了反传统、反高雅的激浪艺术之诞生。白南准、乔治•马库纳斯等五位年轻激浪艺术家在大厅里认真地实践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反艺术活动: 无忌惮地毁坏史坦威名牌钢琴。这种摧毁乐器的行为艺术是对传统音乐习惯的一种彻底的革命。与此同时,不可重复的,一次性具体行为也使得不值得听的“噪音”产生独特的音乐效果。激浪这种反常规、反传统的“艺术”对很多人来说迄今是一个谜,其中包括激浪粉丝。激浪派艺术家罗伯特·沃茨(Robert Watts)曾经说:“最重要的是,没有人知道激浪是什么。世上应该有专家也不明白的事。但我所见、所闻到处都是激浪。”激浪的形式和表现方式虽然是一个谜,但有一点非常清楚:激浪来自实验音乐行为艺术,其艺术思想是试图把日常生活汇入音乐曲目之中。约翰·凯奇著名的4'33''就是最好的例子:钢琴家坐在舞台上打开的三角架钢琴前4分33秒,却不触摸钢琴键。音乐是来自观众席的噪音,比如咳嗽清喉、擦鼻涕、笑声、抗议声,掌声等... 。乔治•马库纳斯把凯奇此类“音乐创作”从纽约带到威斯巴登,并把这种“简单、好玩的、要求不高的平凡”艺术形式称为“激浪”(流动,永不停止的意思)。激浪打破了音乐、表演、视觉艺术、文学、戏剧的界限,形成了多媒体的综合艺术,在日本、美国、欧洲各地都获得了很大的成功。“激浪”(Fluxus)虽然“既不需要特殊技能,也不需要长期训练。任何人都可以成为激浪艺术家”(乔治·马库纳斯),但它对西方当代艺术产生了深刻启蒙影响。激浪所创造的跨界行为艺术已经从边缘走向主流,约翰•凯奇、白南准、乔治•马库纳斯也随着激浪进入了当代艺术史。激浪50周年之际,人们又想起了一个对激浪作出巨大贡献,却被艺术史遗忘的人-玛丽•包麦斯特。
谁是玛丽•包麦斯特?
包麦斯特1934年出生在法兰克福一个人类学教授家庭,1954年至1956年就读于萨尔布吕肯工艺美术学院 。1957年结束在乌尔姆艺术学院的学习后,成为自由艺术家。1960从巴黎返回德后,她在科隆Lintgasse 28号租顶层作为艺术工作室。从1960年3月开始,包麦斯特开始在自己工作室举办音乐会,展览,行为艺术。1962年,她在科隆结识了先锋音乐家,后来的丈夫卡尔海因茨·斯多克豪森施。在罗伯特·劳申伯格和约翰斯的启发下,玛丽和斯多克豪森施来到大西洋对岸的当代艺术之都。在纽约,包麦斯特很快在艺术圈中站住脚并展现出杰出的艺术才华。在短短的一年时间里,纽约当代艺术博物馆,古根海姆博物馆和华盛顿Hirshhorn博物馆先后收藏包麦斯特的作品。在惠特尼双年展及其它展览上,玛丽的作品受到艺术界的高度重视。
激浪而激进的艺术探索
凡是见过玛丽.包麦斯特的人都会不约而同地被她的人格魅力所感染。这位拉开激浪艺术序幕的“祖母”成长在战后的德国。她虽然并没有亲身经历过战火的残酷,但战争的阴影给她和她这一代人带来了深深的创伤和阴影。当年美国占领军向孩子们扔糖果的行为让玛丽感动不已,同时也感到意外。美国人的友善行为使她意识到原来被灌输的所谓“敌人“不但完全不像上辈所描述的那样可怕,而且非常友好。从此,她开始对前辈表示怀疑,第一次开始反思现存价值观。
50年代末60年代初的青年玛丽求知欲望特别强烈。她急于了解一切在纳粹时期被禁的文化艺术和书籍。同时,她和她当时的朋友们强烈地感到应该创造和以前完全不一样的文化艺术,每天听西德意志电台的“新音乐”节目,关注音乐新人的出现和参加各种音乐会。1960年,她开始探索符合新时代的艺术表达方式,并经常到达母斯达特参加斯多克豪森施举办的夏季音乐讲座。在达母斯达特,玛丽认识了世界各地斯多克豪森的崇拜者,其中包括当代艺术鼻祖约翰·凯奇,白南准等。
60年代初的科隆聚集了许多有才华的艺术家。 这些不被主流承认的前卫艺术家当时聚集在玛丽•包麦斯特周围。玛丽不偏袒艺术形式,喜欢各种表达。由于耳背的缘故,她从小就能听“绘画”, 画“诗歌”,相信艺术形式不固定,而是流动的,并梦想有一天能打破音乐,雕塑,绘画,写作等艺术的界限,创造跨界通感艺术。
由于约翰•凯奇、白南准等的“音乐创作”受到当时正统音乐界的冷落和打压,玛丽•包麦斯特认为艺术家不能再依靠现有的艺术资源,应该创造一个独立的平台表达自己的艺术语言。对于经历了战争不仅摧毁了房屋、博物馆,还摧毁了图书、哲学体系、文化价值观的包麦斯特一代的战后年轻,过去任何形式的文化表述都不能再令他们信服,他们渴望创造自己的新文化。传统给他们留下的是砂浆和砖瓦,是“原始结构”, 只有从尘土和炉灰里重新开始。1960年,她在科隆Lintgasse 28工作室里开始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艺术实践:把荒谬与精心, 思考与寻找, 发现与发明的糅和起来形成符合表现战后生活与情感的新时代艺术。这种实验而先锋的跨界综合艺术突破过去艺术表达局限。
科隆Lintgasse 28来往的艺术家都是青年玛丽欣赏的反传统的先锋艺术家。她希望自己能和这些新一代艺术家们共同重建被第三帝国贬为“堕落艺术”之真诚而独立的艺术精神。
1960年3月26日 玛丽科隆工作室首次举行跨界文化活动。活动的主题是“音乐、文字、绘画、建筑”:一个精神病患者的12副素描,朗诵一篇深受战争伤痛的士兵以及乔伊斯,赫尔次,艾伦·坡的散文与诗歌,菲尔德曼和约翰•凯奇的钢琴曲。
当时聚集在玛丽工作室的先锋艺术家们个个想象力非凡,能力超群。他们的共同点是没有经济来源。“饥饿是扩大我们意识和想象力的唯一的兴奋剂”,包麦斯特如此表述这一段艺术史的,“我们相互启发诱导,决心用行动来改造这个世界”。这些艺术史上的重要前卫诗人,作曲家和视觉艺术家,乔治·马库那斯(Maciunas),约瑟夫·博伊斯(Joseph Beuys),福斯泰尔(Vostell),汉斯·郝尔姆斯,大卫·都铎,当代艺术鼻祖约翰·凯奇,包装艺术家克里斯托, 乔治·布莱希特和白南准都是她工作室的常客和合作伙伴。这位充满活力而有主见的年轻女艺术家为当时落魄先锋艺术家们举办了多场“匪夷所思”的“新音乐”、朗诵会、行为艺术表演,为战后西方艺术自由表达提供了一个平台,并拉开了60年代先锋艺术的序幕。乔治·马库那斯1962年正式给这场实践艺术命名为“激浪“。
多维的艺术实践
20世纪50年代,德国经历了战后萧条60年初开始进入“经济奇迹”,整个西方社会物质极大丰富,步入消费社会。随着民主进程的推进,社会越来越多元与宽容。60年代的艺术也随着社会经济基础的转型而改变艺术为少数精英服务的理念,并试图与现实接轨。从高价、高雅艺术过渡到新型的平民大众艺术。消费时期的艺术不再抽象,而是贴近生活。同时,艺术家和观赏者之间,艺术材料和日用品之间等级消失。“艺术生活化”,“生活艺术化”,艺术家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天才,而中介者:提醒观众重新关注那些被现实生活中忽略的自然结构、形成过程或者引导观众进行自我创造。
早1960年初,玛丽认为两维架上画已经不够表达新时代的艺术思维,与同时代的艺术家开始共同寻找具有时代感的艺术材料和形式。她尝试在绘画与装置,在艺术材料与日常用品材料中寻找平衡点和切入点,多维表达艺术家个体对世界的感知。
玛丽 ·包麦斯特的早期“盒子系列”作品是把生活融入艺术大胆的尝试:用放大镜镜片作为材料创作作品。1961在阿姆斯特丹美术馆展出的“透明镜片盒”是她早期最重要的一组作品。这批作品为她在纽约画廊和美术馆站住脚并受到美国艺术圈的重视起了决定性的作用。“透明镜片盒”是玛丽60年代艺术创作的里程碑。
60年代初从素描到“透明镜片盒”是玛丽艺术从两维平面到三维立体的艺术超越。1964年,她完全放弃了两维绘画而从事三维立体作品的创作。玛丽把大“自然现成品”融入艺术创作之中:将拾到的自然现成物品放在盒子里,然后用放大镜镜片制作的玻璃盒子盖起来。观赏者须通过变形放大镜镜片才能观察到盒子里的实物。有趣的是,观赏者必须弯腰并移动放大镜才能看到艺术家所展示的东西。然而,看起来独具匠心的变形超维显微放大镜,甚至玻璃盒子对玛丽来说都不是她艺术关注的重点,而正是那些看起来不起眼,却按照杜尚原理精心挑选和编制的“自然现成品”才是她艺术观念之实质。
1964年玛丽把“透明镜片盒”加工变异创作了一组“无针毛毯盒”新作品。这组作品是图像空间与真实空间, 幻觉与存在交织的游戏。麦斯特用从意大利西西里岛家庭妇女手里收购来的无针线毯作为艺术材料。无针毛毯作为材料最初被嘲笑为“上不了艺术大雅之堂”的“女人手工玩意”,受到同行(包括音乐家斯多克豪森)的小看和鄙视。然而,正是这个“女人手工玩意”的“现成品”放在透明镜片盒里形成一个令人想不到的超现实的世界,呈现出不同层次的“真实”,捕捉幻觉与真实之间的光谱,以极其巧妙的方式找到保存两种媒介特制的艺术语言。玻璃盒里的“现成品”之间玛丽用素描绘画把它们连接起来,三维镜片装置里的两维平面绘画似乎给作品增加了熟悉的真实感,仔细观察,却能发现它只是一种虚幻空间的游戏而已。
除了“透明镜片盒”和“无针毛毯盒”,玛丽作品的另一个亮点是“石头系列“。1962年,充满大地泥土气息的物质材料以石头和沙的形式进入包麦斯特艺术语言体系。这种“石头精神”在她透明字绘画中首次得到展现。后来,她在80年代中期的“双圆”,2011年的“小石之诞辰”等作品中再次按照自己特有的方式对各种石头进行精心排列组合。不同时期的石头作品呈现的方式和内容虽然各异,但石头作为艺术材料却伴随包麦斯特三十年之久。
玛丽·包麦斯特60年代的石头,无针毛毯等多维艺术创作实验最初被当成“女人的雕虫小技”,不具备高度艺术精神价值而被低估。2012年波恩女性美术馆的“玛丽·包麦斯特60年全面回顾展”才第一次真正地还原了她应有的艺术地位。
叛逆与回归
玛丽曾经在多次演讲和访谈中谈到她对艺术本质的看法:在一个极度规矩有条理的社会,艺术的宗旨是要为这个社会制造混乱,让它充满活力。反之,在一个混乱无序的社会,艺术的作用则是使这个社会变得更加规范和有条理。
玛丽·包麦斯特成长的50年代是德国战后著名的“阿登纳时代”。“阿登纳时代”是德国战后重建的开始,以保守著名。当时的德国社会全心倾注在战后经济重建之上,人们忙着买房置地,不关心上层建筑的精神重建。50年代的德国社会是一个保守僵化有序的传统社会。玛丽·包麦斯特希望改变现状,渴望建立新的文化模式。她不仅在科隆工作室为各路先锋艺术家提供实践新文化的平台,而且在个人生活中也身体力行地反对父权社会的世俗偏见,不顾教授父亲的反对,坚决和门不当户不对的理发师家庭出身的艺术家Benno交友。1960年, 玛丽结识著名先锋音乐家斯多克豪森,并冲破当时严格的社会婚姻伦理道德的束缚于1967年与他结合。音乐家伴侣斯多克豪森对玛丽艺术思维影响非常大。他们一起周游过北欧、意大利、美国、日本、南非等国。玛丽把异国文化和艺术家灵感启发融入到自己的创作理念中,比如80年代“禅宗园林”的大地艺术即是受到白南准的佛教文化和日本庙宇影响的见证。佛教对于玛丽同时也意味着对西方二元对立思维的否定。斯多克豪森是继孙伯格后的欧洲先锋音乐典范,是电子音乐的创始人和当代流行音乐的先行者。斯多克豪森擅抽象结构,玛丽长于感性思维和行动力;他带给玛丽结构与秩序,玛丽给他激情,感性与淡定。与名艺术家婚姻生活给玛丽一方面带了无限的艺术灵感和世界级艺术家交流合作的难得机遇,但同时也给她的生活留下阴影和痛楚。当玛丽·包麦斯特意识到与斯多克豪森的感情完全变成了依附关系,自我意识被淹没时,毅然选择离开他,找回失去的自我,勇敢地做自己。
离开斯多克豪森后,艺术家玛丽才真正从一个外表坚强,内心多愁善感的少女,逐渐变成一位独当一面,自强不息的女强人。她智慧地驾驭了离婚时的经济困境,忍辱负重地接受了智残儿女的命运。2012年激浪50周年之际,玛丽·包麦斯特的自传《我和卡尔海因茨·斯多克豪森》和世人见面了。自传通过现实描述和情感追溯相互交织的时空交错叙事手法,将艺术家内心世界,情感经历,对生命的反思以及欧美两大洲西方当代艺术思想,社会思潮准确而精彩地表达出来。自传构建出德国和美国,北欧,南非,日本60年文化交错叠现的立体舞台,有丰富的德国文化社会背景,也有纽约生活的感受以及日本,南非的异国情调。这种跨越异质文化空间的生命体念,一方面呈现出艺术之都纽约的活力与美国社会多元而杂芜的现实,另一方面展现玛丽不断重构的世界视野,西方文化和其他文化碰撞的宏大叙事空间。自传在时空交织的叙事节奏中,玛丽50多年的艺术追求在不同阶段,不同国度的感受与遭际,淡淡的叙述和锐利的反思糅和起来。
文化女性主义
玛丽·包麦斯特认为应该重估女性价值。她说:“四十年来,女性一直在试图证明男人能做到的,女人也能做到。女性基本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而这还不能算真正的女性解放。真正的解放是男人要证明女人能做到的,他们也能做到。”(见《访谈》)。玛丽认为如果社会建立在女性的价值上,不那么以自我为中心与争强好胜,而是重视群体和家庭的话, 那么生活将会变得更加富于和平与公平。 女性的母性思想和平关爱是女性的价值贡献。她主张重估女性对文化的贡献,超越男性思维框架,创造一种独立的女性文化和女性气质,限定男性统治文化的价值。在生活中,玛丽也是身体力行地实践着她的文化女性主义理念。早期,她以母性思维打破世俗偏见为先锋艺术约翰·凯奇,白南准等塔起了第一个当代艺术平台。后来的家庭生活中,她在做艺术的同时挣钱抚养四个孩子(其中两个智残)。
受白南准学东方禅学,日本佛教寺庙以及70/80年代西方知识分子对佛教向往的时代精神的影响,玛丽从纽约回到德国后开始从事“禅宗园”和“大地艺术”的创业。十多年来,她坚持每月周日开放工作室作为世界各国艺术家交流的平台。来访者可以听音乐,触摸体会各种乐器,举行朗诵会,讨论会,音乐会等活动。此外,玛丽还为来访者亲自做一顿免费午餐以表达自己靠艺术生存的感激之情。
今年78岁的玛丽·包麦斯特仍然精神抖擞,充满活力。除了仍然继续艺术创作之外,还关爱下一代的健康成长。夏天,她为长时间坐在电脑前的学生办绘画艺术班,帮孩子们通过户外活动发掘自我潜力。2012年10月,玛丽·包麦斯特决定把自己亲手建立的工作室传承给热爱艺术的人,让这个5000平米花园的艺术之家继承196年科隆Lintgasse28号的传统,成为艺术创造和艺术家交流持久的平台。
(此文发表于德国《欧华导报》2013年第二期 《画刊》 2013年15期)
2013年1月5号